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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
22

弟弟,我無法不對你殘酷

弟弟,我無法不對你殘酷


  弟弟第一次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與我當年是同樣的年齡。在父母的眼裡,17歲,隻不過是個孩子,而且,又是沒出過縣城連火車也沒有見過的農村少年。母親便打電話給我,說:要不你回來接他吧,實在是不放心,那麼大的北京,走丟瞭怎麼辦?我想起這麼多年來,一個人走過的路,很堅決地便拒絕瞭。我說:有什麼不放心的,一個男孩子,連路都不會走,考上大學有什麼用?!

  弟弟對我的無情很是不悅,但父母目不識丁,他也隻能依靠自己。我能想象出他從小縣城到市裡坐火車,而後在陌生的火車站連票都不知道去哪兒買的種種艱難,但我隻淡淡告訴他一句鼻子下有嘴,便掛掉瞭電話。是晚上12點的火車,怕天黑有人搶包,母親提前五個小時便把他攆去瞭車站。他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在火車站候車室裡坐到外面的燈火都暗瞭,終於還是忍不住給我打瞭電話。我聽著那邊的弟弟幾乎是以哭訴的語氣提起周圍幾個老繞著他打轉的小混混,便劈頭問道:車站民警是幹什麼的?!這麼晚瞭還來打擾我睡覺,明天車站見吧。弟弟也高聲丟給我一句:車站也不用你接,用不著求你!我說,好,正巧我也有事,那我們大學見。我舉著電話,聽見那邊嘈雜的聲音裡,弟弟低聲的哭泣,有一剎那的心疼,但想起幾年前那個到處碰壁又到處尋路的自己,還是忍住瞭,輕輕將電話掛掉。

  弟弟是個不善言語又略略羞澀的男孩,普通話又說得那麼的蹩腳,掃一下眉眼,便知道是鄉村裡走出來的少年;亦應該像我當初那樣,不知道使用敬詞,問路都被人煩吧。他一個人在火車上,不知道廁所,水都不敢喝。又是個不舍得花錢的孩子,八個小時的車程,他隻啃瞭兩袋方便面。下車後不知道怎麼走,被人流裹挾著,竟是連出站口都找不到。總算是出來後,一路上擠公交車,沒聽到站名,坐過瞭站,又返回去。等到在大學門口看見我笑臉迎上來,他的淚一下子流出來。看著這個瘦弱青澀的少年,嘴唇幹裂,頭發蓬松,滿臉的汗水,額頭上不知哪兒劃破的一道輕微的傷痕,我終於放下心來,抬手給他溫暖的一掌,說:祝賀你,終於可以一個人闖到北京來。

  臨走的時候,隻給他留瞭兩個月的生活費。我看他站在一大堆衣著光鮮的學生群裡,因為素樸而顯得那麼的落寞和孤單,多麼像剛入大學時的我,因為卑微,進而自卑。我笑笑,說:北京是殘酷的,也是寬容的,隻要你用心且努力,你也會像姐姐那樣,自己養活自己。我知道年少的弟弟,對於這句話,不會有太多的理解,他隻是難過,為什麼那麼愛他的姐姐,在北京待瞭隻是幾年,便變得如此的不近人情? 他之所以千裡迢迢地考到北京來,原本是希望像父母設想的那樣,從我這裡獲取物質和精神的多方支持,卻沒想到,連生活費,都要自己來掙。

  一個月後,弟弟打過電話來,求我給他找份兼職。我說:你的同學也都有姐姐可以找嗎?他是個敏感的男孩,沒說什麼話,便啪地掛斷瞭。頃刻,母親的長途便打過來。她幾乎是憤怒地說:你不給他錢也就算瞭,連份工作也不幫著找,他一個人在北京,又那麼小,不依靠你還能依靠誰?!我不知道怎麼給母親解釋,才能讓她相信,我所吃過的苦,他也應該能吃,因為我們都是鄉村裡走出來的孩子,如果不自己走出一條路來,貧困隻會把所有的希望都熄滅掉。碰壁,總是會有,但也恰恰因為碰壁,才讓我們笨拙的外殼迅速地脫落,長出更堅硬的翼翅。

  我最終還是答應母親,給弟弟一定的幫助。但也隻是寫瞭封信,告訴他所有可以收集到兼職信息的方法。這些我用瞭四年的時間積累起來的無價的財富,終於讓弟弟在一個星期後,找到瞭一份在雜志社做校對的兼職。工作不是多麼的輕松,錢也算不上多,但總可以維持他的生活。我在他領瞭第一份工資後,去賴他飯吃。他仔細地將要用的錢算好,剩下的,隻夠在學校食堂裡吃頓小炒。但我還是很高興,不住地誇他,他低頭不言語,吃瞭很長時間,他才像吐粒沙子似地恨恨吐出一句:同學都可憐我,這麼辛苦,自己養活自己。別人都上網聊天,我還得熬夜看稿子,連給同學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錢又這麼少,連你工資的零頭都不到。我笑道:可憐算什麼,我還曾經被人恥笑,因為丟掉50元錢,我在宿舍裡哭瞭一天,沒有人知道那是我一個月的飯費,而我,又自卑,不願向人借,可還是抵不住饑餓,我在學校食堂裡給人幫忙,沒有工資,但總算有飯吃。你在現實面前,如果不厚起臉皮,是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的。

  那之後的日子,弟弟很少再打電話來,我知道他開始心疼錢,亦知道他依然在生我的氣,因為有一次我打電話過去,他不在,我說:那等他回來告訴他,他在大學做老師的姐姐打過電話問他好。他的舍友很驚訝地說:他怎麼從來沒有給我們說過有個在北京工作的姐姐呢?我沒有給他們解釋,我知道他依然無法理解我的無情,且以這樣的方式將自己原本可以引以為傲的姐姐淡忘掉。就像我在舍友們談自己父母多麼的大方時,會保持沉默且怨恨自己的出身一樣。嘲弄和諷刺,自信與驕傲,都是要經歷的,我願意讓它們一點點地在弟弟面前走過,這樣他被貧窮折磨著的心,才會愈加地堅韌且頑強。

  學期末的時候,我們再見面,是弟弟約的我,在一傢算得上檔次的咖啡吧裡,他很從容地請我隨便點。我看著面前這個衣著素樸但卻自信滿滿的男孩,他的嘴角,很持久地上揚著,言語,亦是淡定沉穩,眉宇間,竟是有瞭點兒男人的味道。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說話吞吐遇事慌亂不堪的小男生,他在這短短的半年裡,賣過雜志,做過校對,當過傢教,刷過盤子;而今,他又拿起瞭筆,記錄青春裡的歡笑與淚水,並因此換得更高的報酬和榮光。他的成熟,比初到北京的我,整整提前瞭一年。

  我們在開始飄起雪花的北京,慢慢欣賞著這個美麗的城市。我們在它的上面,為瞭有一口飯吃,曾經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被人嘲笑,可它還是溫柔地將我們接納,不僅給我們的胃以足夠的米飯,而且給我們的心,那麼切實的慰藉和鼓勵。

  沒有殘酷,便沒有勇氣,這是生活教會我的,而我,隻是順手轉交給瞭剛剛成年人的弟弟。